《小太陽》共讀篇章--停電五十小時
停電五十小時 那天因為艾爾西颱風扯斷電線,這個城裏許多地方都停電。住在都市裏的現代人,都知道停電有一種美趣。燭光代替了俗氣的電燈。一家人在燭光下,因為它的照明圈有限,所以更容易緊緊挨在一起,格外親熱。一個人有事要離開燭光的照明半徑,一家人就用送行的眼光目送他走入黑暗中。聽到腳步聲響,大家都忍不住抬頭睜眼,在黑暗中搜索。忽然眼前一亮,一張親人的臉,迎著燭光,又回來了,大家讓出位置,邀「回家」的親人入座,親切的探問燭光外黑暗世界中的情況。
導讀
「停電五十小時」讓人有懷舊的故事畫面,現在的孩子可能很少體會沒電的痛苦,不過可以想像,也請孩子關掉電視,少玩線上遊戲,多多閱讀,家裡可以去製造停電的氣氛,把家人相聚聊天的時光找回來,沒有聲光的刺激,就只是簡單的幸福。
全文
『七姊妹怎麼樣?』
『我把鳥籠提到洗澡間去了。』
『剛剛聽到嘩啦一聲,那是什麼?』
『大概是鄰家的窗玻璃破了。』
『除了那一塊洋鐵片以外,還有什麼東西落到咱們院子裏來了?』
『吹來一個大紙盒!』
大家安詳的笑,輕輕的談。房子成為「外面的世界」,真正的「家」卻在燭光裏。
家總有家事。要鋪床,燭光到床邊,一家人也到床邊。燭光到第二張床邊,一家人到第二張床邊。第三張。第四張。
洗碗,燭光到廚房,一家人也到廚房。龍頭滴著水,這是停水的預告。沒有瀑布,也沒有河流,只是水滴。第二天會是一個「很乾」的日子,不過沒有人去擔憂。很難得有這樣的日子:爸爸秉燭,媽媽洗碗,三個小孩看。
一家人乘一艘發光的小船,在黑海裏航行。燭光是很美的,燭光是很溫暖的。
小船上的乘客,一個一個離船登岸,到「床島」去睡。我,小船的水手,高舉蠟燭,孤孤單單,搖著空船,回到自己的無人島。我跳上床,對準燭光,噗!燭滅了,全家都在黑暗裏。
銅鼓手在屋瓦上不停的敲鼓點子,節奏很快。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大風,像懂得氣功的少林寺大和尚,對院子裏的聖誕紅發出一掌,再發出一掌,聖誕紅的骨頭斷裂。
我在黑暗中靜聽屋外的「破壞」,靜聽那個穿著袈裟的大和尚,呼呼呼,來回走動。
這真是最奇特的一夜,跟我的「夜的定義」完全不相符的一夜:沒有那一杯茶,沒有那一枝筆,沒有那一疊稿紙,沒有那幾本書。
我第一次練習不看書睡覺。那是很難的。不過我並不擔心失眠,因為我對睡眠,債臺高築,只要落在他手裏,他是不會放過的。完全的黑暗是很可怕的,它使我對睡眠失去抗拒力。
一個喜歡想的人,正好可以利用寧靜的黑暗,享受常人所忽略的一種享受:恢復對人間的真正的陌生,恢復一個人的真正的孤獨,然後用感激的心去品味人間的無法否認的溫暖,朋友的無法否認的溫暖。
我跟任何人實際上是完全不相干的。人在本質上本來就是完全孤獨的個體。可是我所得到的早就超過了一個「陌生人」所應得的;甚至連這個應該是孤獨的人感冒了,都有人眼中露出誠懇的金光,為我介紹一種永遠不靈的特效藥。
我又想到另外一種不幸的人,怕承認個體本來就是孤獨的。在心理上,他是一個暴君。他要求別人應該這樣,應該那樣。他不管別人需要不需要,全憑自己的需要去擁抱人。他告訴那個被擁抱的人說:『在你被擁抱的時候,你心中應該充滿感激。』然後,又說:『現在,你應該擁抱我,作為報答。』
他發現許多被擁抱的人都不回報,體會到另外一種意味的孤獨,帶著恨意的。
一個人應該對別人好,也應該感激別人對他好;但是不管他費多少心機,盡多少力,他無權要求別人應該對他好。
愛是個體發出的金光,愛是不需要回報的。愛不是交易,不是生意。需要回報的愛,附有借據,別人不照付利息,或者過期不還,就會由愛轉恨。
愛像百萬富翁在直昇機上撒鈔票,誰撿到就是誰的。如果這些鈔票都是要歸還的,他何必多此一舉?他有什麼權利折騰人?
有許多妄談愛的人,其實都是心胸狹窄的放高利貸的。這是我們應該留心的。
「充滿感激的孤獨」,這是我所想的。
我不能想更多,因為睡魔捉住了我。
這是第一夜。
第二天,還是風,還是雨。上班的時候並不覺得有異,玻璃樓的光線不會使人看不清稿紙的格子。回家,總覺得眉毛像屋簷,遮住光,看什麼東西都有光線不足的感覺。家裏沒有燈。
初次感覺到夜進屋子裏來。從前,夜是只到窗外,只到門口的。家裏有燈。
都市人在黃黃的燭光下做事,因為原始的官能已經退化,身體容易失去平衡感,心情容易煩躁緊張。瑋瑋吃飯的時候,把一個調羹碰落地上。「歲歲平安」!
家的「輿論」開始尖銳化。
『今天晚上做功課怎麼辦?』櫻櫻說。
『今天晚上寫週記怎麼辦?』琪琪說。
『我是小班,我沒有功課。』瑋瑋說。她又說:『今天晚上看電視怎麼辦?』
燭光把每個人的鼻尖都照亮了。這些金鼻人看燭光都覺得可恨。
太太用炒菜鍋煮飯。大同電鍋在架子上賦閒。冰箱成為製造腐敗食物的白盒子。電視機和電唱機,真正成為客廳的擺設。熨斗在瑋瑋的皺圍裙旁邊打瞌睡。電鈴不響。斯諾,我們的已經長成「少年」的白狐狸狗,擔任電鈴的職務。
最使人心煩的是沒有燈光。櫻櫻、琪琪堅持一定要做功課,「不然的話」,老師就會怎麼樣怎麼樣,她們說。
我走進風雨中,又買回來許多蠟燭。不久,每個「讀書人」的書桌上都點上五六枝,每個人的書桌都成了生日蛋糕。
我想起物理學的「燭光」(不是詩的「燭光」)。我想起「六十燭」,「一百燭」。我想起如果真那麼做,書桌上的場面一定很驚人。
我想起兩千多年前的匡衡,他當宰相的時候,恐怕已經很「近視」了。
果然太太反對孩子在幾枝蠟燭下查字典做功課。她認為那是一種最大的「不衛生」。可是孩子都表示不滿。功課不許做,電視不能看,到底要她們做什麼?她們說。
『在客廳裏坐坐,或者站起來走走。』太太說。
孩子都到客廳去,坐著,然後站起來走走,然後坐下,然後又站起來走走。我知道這是一種抗議,白宮門前舉牌子遊行的那種抗議。
但是我沒辦法,都怪電。我也有自己的煩惱,晚上一定得趕完一篇稿子。我向太太聲明,我寫的一個字有字典註釋的十六個字大,而且我是「早已經很近視」的了;所以她不反對,只是不斷的給我添蠟燭。我在「十二燭光」下滿頭大汗寫完我的稿子,鼻子也熏黑了。
從開始停電的那一個小時算起,到第三天晚上全屋雪亮的那個小時為止,我家恰好停電五十小時。在電燈下寫這篇追記,記憶有些模糊。如果改用燭光,成績也許會好一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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